鱼树

（一）

“可有永不熄灭的爱？”隐秘的市场里，我小心翼翼地盯着一位卖西红柿的老妪。她不吆喝，只是静静坐着，仿佛卖不卖得出去都与她无关。

她细瘦的胳膊勉强撑起身体，却没有一丝类似痛苦的神情。她朝我莞尔一笑，叫我随她去。我被吸引，一步一步，形如傀儡。

破旧的小木屋里竟是幽长的走廊，烛光蹒跚移动，晃荡地撞击在石壁上。

走廊尽头，是数排书架。她枯瘦的手指一晃，烛光一挑，顿时暗夜长明。

“汝但求一爱，吾赠汝不死。烛光曳曳，人影绰绰，君立于世，常驻而不灭。”

世上竟有如此一箭双雕的事情，永生之爱与不死之身皆为我所有：“不过，老婆婆，这样必定是有代价的吧？”

还是同样的笑容：“后继有人，继承衣钵，而后吾得以驾鹤西去，云而已矣。”

奇怪的对话。

“敢问老婆婆今年高寿？”

“十八。抑或五百一十八。”

“……您说的后继有人？”

“多年之后，汝自归来。”

她将我送出门去，热闹喧嚣蜂拥而来，我头晕耳鸣，蹲下身去许久，才适应这刺眼的光芒。等我回头，那老妪已然消失不见。

（二）

逐爱是我人生最大的乐趣，背叛是我永不能释怀的污点。所以我费尽心思去求得不言弃的爱。当然，不言弃，指的是对方，而并非我。我只爱蜻蜓点水，不断从这个奔向下一个。

现在，我有大把的时间来享受这份乐趣，而每个爱上我的男人，都会爱我至死。我爱这种不公平。

直到遇见他。

他是个平凡到尘埃里的人，平凡到，活不过八十岁。

他不爱我，他只是贪恋我青春不老的脸。

他不爱我，他只是中了该死的法术。

他不爱我，因为他死了。

人可以永生，但生命之重使人不能永生。

后来我去海边看过两百四十四次日出，在竹林淋过一百九十二场雨，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度过十二万个下午。

他们都说自己不想变老，拼命养生以获得长寿。真羡慕啊，而我在开始想去死之前，就已经变老了。

（三）

病树前头万木春，我是那棵病树。千帆沉寂过后，我竟也想不起那人的脸。

我渐渐忘记什么是爱，甚至忘记情感的滋味，不想了解任何人，不想明白任何事，不去触碰而直接放弃。时间失去意义，生命只是一种无趣，我被困在时间的流里，永远无法解脱。

唯有少女的脸，作为一个弥天大谎存在着。

我想起多年以前，我问那老妪：“可有永不熄灭的爱？”她并没有回答。

答案已经昭然若揭：没有。

人最珍贵的感情，在时间的长河里已流失殆尽。

（四）

我回到那个市场所在的地方，市场已成为一座公园。我一脚踏入这座公园，就欣慰地感觉，自己终于老了。我一边走，一边感觉身体在渐渐消瘦，皮肤在渐渐松弛，脸颊在渐渐凹陷，步履在渐渐蹒跚，视野在渐渐模糊。

我坐在长椅上，拿一把胡琴，拉一曲二泉映月。围观的人越来越多，一曲毕，我睁开眼，看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呆滞地望着我，双目含泪。

我抓起胡琴，艰难地起身，向树林深处走去，耳朵不太好用，不知道她是否跟着我。

“可有永不熄灭的爱？”

这句话倒是听的清清楚楚。我笑一下，缓缓扭回头去。

小姑娘，虽然对不住你，但我解脱了。